你是凡尘过路客,你是孑然少年人。

一些微末

冬与狮与孟烦了的炮灰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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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没睁眼,可雷公的呼噜声保准已经给老天爷震醒了。但孟烦了没抱怨。他能从这个倍受爱戴的老头这儿听到与禅达的东北佬极其类似的动静,这甚至让他有些感激。

 

这是第七穿插连度过的一个平凡黎明。哪怕在十余天前,他们的长官刚进行了一次更迭——伍百里死在海州的最后一座地堡前。他躲过了小日本的歪把子,最终让半自动的勃朗宁扫断了腿,半梭子打在腿上,还有半梭子穿透了他的胸膛。

 

伍千里在伍百里身边沉默着,又试图在沉默里酝酿仇恨。地堡里还剩八个人和两挺没了子弹的轻机枪,后边儿的两座母堡早已人去楼空,于是仇恨落在八枚尽忠职守形容枯槁的弃子面前最终没比一个屁响,哪怕他能很轻易地在这堆弃子中挑选出他应该去碾碎、去倾覆仇恨的那一枚——他的脸上除了抽象的失魂落魄外,还挂着很多具象的眼泪。

 

梅生略带哭音的吴腔在此刻倒是很具有安抚性:“都不要搞,不要乱搞……我们优待俘虏的,好不啦?”

 

千里想象着,或许百里的粗嗓门儿不会比梅生吼得更好听。他抹了把脸,愣愣地坐在百里旁边:“百里啊百里,你他妈真行。七连是咱俩第二个家,你也不要了?”

 

他纵容自己沉浸在悲痛中,于是余从戎从容不迫地把弃子们从他身后带走了。雷公分明看到余从戎在流泪,随即意识到自己也在流泪,可他们毫无办法。牛腾云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冲过来,差点用左脚绊到自己的右脚:“雷、雷爹,我把烦啦带过来好不好啊?”

 

他没什么别的办法能安慰他的前辈同袍们或安慰他自己。孟烦了——他亲手俘获后派上大用的前国军上校军官。读过书,当过团座,虽曾姓蒋、还曾娘们儿兮兮地想用一条裤腰带吊死自己——但在此刻,他却比他们从南背到北又带回南的歪把子和汉阳造们好使太多太多。毕竟他用一张嘴说服了很多同样曾经姓蒋的阵地和士兵不再姓蒋。

 

但凡能少流一个人的血或眼泪,那在牛腾云看来都是极好的。

 

雷公瞪他一眼,由于眼泪珠子还在往出滚,这一眼着实没什么力度:“带哪儿?带俘虏那儿去!蒋姓的王八蛋,说动一个少一个!”

 

说罢又低声接一句:“说逑八百遍,不准叫雷爹,我不配。”

 

伍千里依然坐在百里身边,坐成一尊会讲话的雕像:“你配的。百里也讲过你配。”

 

雷公想说这世上没有能看着一个又一个儿子赴死、自己却依旧苟延着的爹,又想说你们还有家可回,你们真正的爹娘怕是已经用眼将江岸望穿成天堑。但这话是百里讲的,他此刻正躺在那儿,双腿和胸膛上都是翻开的碎肉和骨茬。

 

他死的痛快,于是雷公想让他再带句痛快话走。雷公蹲下,伸手揩掉一粒挂在他嘴唇旁边的草梗子:

 

“行。百里啊,雷爹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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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烦了问:“叫什么名字?”

 

平河几乎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脖子:“平河。”

 

孟烦了:“被你打死的那个人,是他们……我们。是我们的连长,他叫伍百里。”

 

平河的眼泪掉下来,又被他自己的手揉进唇缝和鼻腔。他捂脸的姿势真的太用力了,孟烦了疑心他可能会摁断自己的鼻骨。于是孟烦了不得不伸出手,揪着他的发梢用力地把他的脑袋扯起来,动作之生疏,活像不染阳春的小太爷被迫要从土地里拔一颗过长过重的白菜:“你别哭,至少别现在哭——你得记住他的名字,你得记住!!!”

 

平河被这个看似羸弱的瘸子突然爆发的怒吼炸懵了,就像在面临一挺突然炸膛的马克沁。他恐惧,但无意识地让自己的肌肉松了劲儿,任由突然变得愤怒的孟烦了把他的脑袋揪了起来。

 

“记住这个名字,记住这个死了的人。”孟烦了哀恸地看着他,然后咧开嘴,抽抽巴巴地笑了,“你得活着,替死人活下去。”

 

平河愣愣地看着他:“替死人活下去?”

 

孟烦了还是笑,并平静地复述:“替死人活下去。”

 

平河觉得自己应该继续问,问我凭什么替他活,问我能怎么替他活。可他透过泪水看着面前这张哀恸却挂笑的脸,又觉得自己是在透过他,看着很多很多张挂着笑的脸。

 

孟烦了看着他颤抖,看着他号啕大哭。眼泪流在脸上,刀凿在骨头里,刻的无外乎是“伍百里”这三个字儿。

 

孟烦了没等他哭完。他见过的眼泪比血要少,但也不少了,不用更多。他拖着不利索的瘸腿站起来,走的时候没忘关上那扇破门,同时不忘在心里腹诽。

 

龙文章,烂东西。炮灰团,一群烂货。把他逼得不得不活,还学会了怎么教别人活。

 

作孽,忒他妈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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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抱着百里,细细地擦着做工很不精致的罐身:“你闺女,读书了吧?”

 

梅生神采奕奕地抱怨,嘴脸让人妒忌:“哪好出去读嘛,还这么乱。我老婆在家教的,上次写信还让她写了名字,喔唷歪七八拐的。”

 

孟烦了被牛腾云拖着,坐在人群之外,被迫观赏操着阿译腔的迷龙在提及崽子时的孙子样儿——他早就习惯于将所有嘴脸谄媚且炫耀地提及家人的老爷们儿们统称为迷龙。他不想听,更懒于靠近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但此时距他上次寻死未果刚过去四十八天,牛腾云紧张得很,他不肯让孟烦了离开他的视线超过十分钟以上。这又强迫孟烦了再次记起那个逼自己跟他寝食同步的烂人,于是他在谈天声中放空,直到烂人一肘子杵上他的肋条。

 

死啦死啦贼笑:你又在想我。

 

孟烦了自然嘴硬:我没有。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嘴硬,他趁其不备地追击:笑这么热乎,您刚又去和谁家三四五姨太套近乎来着?

 

那烂人矫揉造作地大惊:可不敢胡说!瞧瞧周围,什么色儿?红的!人民的颜色!咱现在不兴搞这个——

 

孟烦了嗤笑。没等他嗤笑完,迷龙——真正的迷龙,东北腔,不是上海腔——也开始嗤笑:你可拉倒,你就是苍蝇,苍蝇都往脏地儿钻……

 

没等迷龙膈应完他,孟烦了听到上海腔又在问:“你弟呢?你弟学字了没有呀?”

 

千里想起自家狗见狗逃鱼见鱼惊的王八羔子弟弟,很有来由地翻了个白眼:“学个屁。”

 

雷公说:“还是要学的。新中国,咱新中国要有文化人。”

 

死啦死啦很是赞同地点点头:是要有。少年强则国强嘛。

 

千里说:“上次我娘捎信,让得空了回去看看。小崽子闹着要来部队……看什么看?要我说,等我回去腿给他撅断!”

 

死啦死啦:瘸子也能进部队。

 

孟烦了便乐了:“瘸子也能进部队。”

 

众人看向人群外的他,头一次从他嘴里听着了一句因为是针对他自己、所以让人快活的刻薄话。于是雷公放声大笑,兼而拍了拍自己屁股底下的木箱,大方地让出了半个:“孟……烦啦!有你的!”

 

牛腾云也在跟着笑,孟烦了突如其来的合群让他打心底觉得快乐。

 

孟烦了摆摆手:“您别介,我倒有个不情之请……困了,真困,让我回去睡吧,我保证不吊脖子了成吗?”

 

牛腾云又不笑了,正准备绷起嘴角,却被梅生摁住了肩。孟烦了在上海佬温和的默认中打了个哈欠,站起身,缓慢又迫切地离开篝火丛生的人群,向着黑暗的营房前进着。死啦死啦们无声地跟着他。

 

梅生心里明白,这个打过缅甸和怒江的老兵并非是不合群,他只是很难去再合一个崭新的群——即便并无任何本质上的不同。

 

可人向来是这样。他不再年轻的时候就会不想变得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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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烦了是什么时候走的,老实说,除了牛腾云外没人在意。第七穿插连折去了很多人却收编了更多人,他们忙碌,忙着去劳作忙着去欣喜,也忙着去悼念。

 

千里说百里的坛子不够好看。百里喜欢亮点儿的色,进城得换一个,最好是白的,能描点儿青或者蓝色的花纹儿,好在城里早解放了,物价稳定得很,不然换的时候还得替他哥咬咬牙。

 

余从戎很是踌躇满志地想跟着他进城,顺便扯上平河,权当散个心。散心之前得琢磨要不要先把军装换了,不然容易被塞个满怀的东西,然后让商户从门里一把推出来——商户铁了心的不要钱,子弟兵铁了心的不白拿,街上时常产生这种诡异又让人快乐的争执。他想避免,但他又晓得平河还在茫然,于是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让平河体验这种奇妙的争执。

 

雷公懒得动弹,他在全力应付第七穿插连的指导员。梅生快走了——退伍,一退就是天南海北,几年几十年都再难见了。虽然他宁愿不见甚至从未见过,但梅生在跟他较真:“上海菜怎么吃不惯了!诶呀不要讲这个,你来,我给你认个干孙女,我家囡囡乖的伐得了……”

 

而牛腾云则没想这么多。孟烦了那些曾别在胸前的勋章全别在一块布上留给了他,它们变成他生机勃勃的快乐,他眼里神采奕奕,甚至盖过窗外正在漫天泼墨的灿烂朝阳。

 

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夏末,所有快乐都来得这样轻易,这样这样的轻易,就仿佛它们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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